这是《自然》杂志(Nature)1869年创刊以来,第三次从群体行为学角度关注中国。
第一次是1900年,《自然》发表康拉德爵士的论文《他们为什么相信自己刀枪不入?》,对当时中国一个被称为“义和团”的组织进行了初步研究。该组织成员具有坚定的信仰,或者至少看上去如此,因为他们习惯依靠念诵咒语和怪异的肢体扭动来抵挡子弹和大炮。他们信仰的神灵来自于评书、戏曲和小说,比如诸葛亮、孙悟空和关二爷。很难相信,这些在中国民间深受喜爱的人物会保佑他们的膜拜者拆烧教堂和铁路、残杀教徒和外国公使。康拉德爵士认为,这个喜欢以红布包裹自己的群体的出现,并不仅仅是由于缺乏教育,他们很可能长期食用了某种H₂O含量过高的食物,从而给大脑造成不可逆的损害。
但是,康拉德爵士在论文结束时提醒读者,“拳民们并非木偶,绝不像人们想象的那样愚蠢,他们甚至堪称狡诈。在多次目睹同伴们中弹身亡的事实后,他们并没有大惊失色表现出对信仰的怀疑,而是在下一次冲锋时开始彼此谦让,对来自首领的精神激励和物质悬赏变得无动于衷。”
上世纪六十年代,《自然》杂志第二次发布有关中国人群体的文章,作者是格雷厄姆·格林博士。他被当时中国盛行的一种叫做“忠字舞”的集体舞蹈所吸引,并初步判定它是间歇性精神癫狂的症状。但是,间歇性精神病何以如此大规模成建制发作?格林发现,舞蹈表演者们具有坚定的信仰,或者至少看上去如此,因为他们舞蹈并不是出于欢乐,而是作为向同一个并不在场的人表达忠心的方式。他们想必相信那个人一定喜欢这种机械运动,虽然在旁观者看来,它语汇贫乏,不过是对伴奏歌曲的幼稚图解,充满大脑功能删除后的愉悦和无所畏惧。他们在舞蹈过程中挥动手中的“红宝书”或者红绸巾,疯狂呼喊一个人的姓氏和职位,热泪盈眶,不能自已。
这样的场面让格林博士想起康拉德爵士的论文。他注意到这些舞蹈者与义和团在意识和行为上的整体相似,他们随时随地表达对正义的信仰,然后随时随地打人、杀人、焚书、告密,砸烂他们的先民曾感到愉快的世界。不过,格林博士不同意康拉德爵士将义和团的出现归因于食物中毒,他同时也收回了自己关于“精神病”的判断。他承认尚未找到答案,同时不无轻松地声明,他对那个或许存在的答案已经失去了兴趣。
这是第三次。起初,《自然》杂志以为在2018年春节前后中国发生了一场瘟疫,但很快就改变了这一看法。除了精神亢奋无法入睡,那里的人们身体还算健康。不过,他们越来越沉迷于对着一个叫“区块链”的东西胡言乱语,根本停不下来。
因为教育背景不同,谵语者们的地位也相应悬殊。能使用英语是一个优势,即便只是单词展示式的英语。使用coin显然要比直接说“币”高级,如果再能把“链”称作chain,那就意味着与区块链的距离已经非同寻常地近。
但是,任何学问都经不住人们不睡觉地学习,区块链术语的普及速度让鼓吹者们开始感到恐慌。分布式记账、共识机制、智能合约、去中心化、硬分叉已经妇孺皆知,新的词汇,技术开发者们尚未放出,如果要继续保持让人景仰的思想高度,除了想象已经没有更快捷的途径。事实上道路是宽广的,比如就货币领域而言,把金本位、流动性、货币乘数、通货膨胀、M1M2引入讨论是很恰当的:你知道去中心化,可是你知道在理性预期下如果流动性加大货币需求函数出现了凯恩斯式波动是对去中心化的一种弗里德曼式制约和波普尔式反驳吗?
鼓吹去中心化的人成了“教父”,并对“监管”一往情深。战争即和平,自由即奴役,无知即力量。谁掌握了过去,谁就掌握了未来;谁掌握了现在,谁就掌握了过去。新话的制造需要勇气,必须能够对自己的不安和听众的嘲笑视而不见。历史经验一再表明,在某些情况下,真理是靠暴力取得胜利的,语言暴力是其中经常被使用的一种。新话的制造者非常清楚,面对一个概念异常丰富、思维异常混乱的话语系统,没有多少人能长时间保持坦然。
可以想象,相对论、量子物理正在赶往区块链的途中。
区块链恐慌症患者被告知“要拥抱时代,拥抱变化,拥抱未来”。多年来,他们最熟悉的是拥抱自己的同类,完全不了解如果拥抱“变化”应该从哪儿下手。最后,他们选择了拥抱呼吁他们“拥抱变化”的人。
《自然》杂志注意到,类似的焦虑在中国是周期性的,而且近10年来新旧焦虑交替的频率明显加快,移动互联网、互联网思维、O2O、虚拟现实、机器学习、人工智能,都曾让中国人感到“如此生活三十年,直到大厦崩塌”。通常情况下,美国负责技术进步,中国负责复制并迅速使之上升成为恐吓大众的哲学。
在这场最新到来的大规模焦虑中,一些先知先觉的“炒币者”获得了巨大的收益。他们终于找到了一个全天不打烊的股票交易所。他们对哲学不感兴趣,在他们看来,区块链最现实的应用就是发行虚拟货币并套现。他们一贯奉行闷声发大财的宗旨,个别时候,也会对来自传统投资者的指责反唇相讥,指出大家本质上是一丘之貉。
“毫无疑问,”《自然》杂志最后写道,“区块链是伟大的思想和技术革命,但是我们发现,像以往一样,目前世界上存在着两种‘区块链’,一种在技术天才们的头脑里,另一种,在中国人的微信群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