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效的学术“测谎仪”：高校论文查重利益链如何“瞒天过海”

一方面是学生端对于查重的强劲需求，一方面是知网对于大部分用户的封闭，一场围绕在低成本、高回报的知网查重代理生意在学术边缘的角落里肆意生长，以技术手段防范学术不端行为的论文查重系统沦为了一个失效的“测谎仪”。

“抓紧时间行动起来，错过这波高峰期，就要等明年了。”5月1日下午，薛卫洋给公司论文查重的校园代理们发了这样一条微信。5月是高校论文定稿的高峰期，也是他与校园代理们一年中最忙碌的月份。

薛卫洋是一家湖南公司的北京地区市场推广员，也是一名北京高校的在读研究生。他所在公司的业务主要涉及高校科研成果转化服务，兼有论文查重服务。

论文查重是高校学生顺利毕业的第一道关卡。每年论文答辩前，各高校都会对学生论文进行查重，并以此作为论文是否存在抄袭的重要依据，过高的查重率意味着该名毕业生将无法获得论文答辩资格。

在学生端庞大市场需求的推动下，一条暗渠密布的论文查重利益链若隐若现。

薛卫洋告诉经济观察报记者，公司的论文查重系统采用的是知网硕博论文查重系统，目前正在开拓北京市场。与薛卫洋进行合作的校园代理分为两种类型，一类是高校在读学生；另一类则是高校内的打印店。公司提供查重渠道，校园代理在转介后可以从中获得每单30-50元不等的提成。

薛卫洋给每位校园代理配发的电子海报上，都会印有一句宣传语：“帮助您扫清毕业路上的一切障碍。”

相比于散兵式的线下校园代理，线上的论文查重代理商起步更早，规模也更为庞大。

记者在淘宝上输入“知网查重”四字，显示出的电商数量多达数千家，并且淘宝卖家大都在网站主页上声明“天猫正品，检测结果与学校一致，支持官方验证”。

目前，国内90%以上的高校采用的是清华同方知网查重系统（以下简称知网），该系统由此成为学术不端检测的“标准”。但知网的查重系统长期以来只对高校及杂志社开放，不对个人用户开放，也不与电商或企业进行授权合作。

一方面是学生端对于查重的强劲需求，一方面是知网对于大部分用户的封闭，一场围绕在低成本、高回报的知网查重代理生意在学术边缘的角落里肆意生长，以技术手段防范学术不端行为的论文查重系统沦为了一个失效的“测谎仪”。

无授权代理

崔婧芳是中国人民大学一名研二学生，6月即将毕业。她向记者展示了学院在4月底下发的通知：“论文定稿将由教务秘书进行反学术不端系统检测，检测不合格者，给一周时间进行修改。检测仍不合格者，不得再申请答辩。”作为毕业路上的第一道关卡，顺利通过学校的论文查重检测无疑至关重要。

尽管论文内容属于原创，但为了保险起见，她依然选择在论文提交前到淘宝上购买了三次的知网查重服务。三次查重价格，每次在280-350元不等，近千元的查重费用成为她近期最大的一笔开销。

根据用户群体的不同，知网开发了多种查重系统，包括本科PMLC系统、硕博VIP5.1系统、大分解系统以及小分解系统，几种系统间的算法和对应数据库存在区别。

进入四月，崔婧芳购买的知网硕博VIP5.1系统查重服务在淘宝上的售价居高不下，并且频繁波动。该系统查重的普遍价位在300元一次，相比于市面上的其他查重系统，如PaperPass、万方、维普等，价格高出近十倍。

记者向一位淘宝店家询问了知网查重系统高价位的原因，对方表示，知网查重系统的数据库丰富，检测原理先进。而其他检测系统的数据库是基于网络资源，检测技术粗糙，甚至会为了制造出比知网系统检测更严的假象，故意采用查重率较高的检测方式。

薛卫洋认为，与其说知网查重系统的使用价值决定了它的市场价格，不如说是层层转卖的代理利益链推高了它的销售成本。“知网查重系统不允许个人用户注册使用，现在市场上的知网查重资源基本都来自于高校管理查重的人员，他们把剩余的查重名额和子账号转卖出来。最后卖到学生手上的时候，中间经过了几层代理商的加价，价格自然很高。”

价格之所以出现频繁波动，与毕业季的高校论文检测高峰相关。“3-5月是论文查重的高峰期，学校需要先安排本校学生进行查重，剩余名额的减少，但是对于查重的需求又增大，供不应求导致了价格上升。6月以后价格开始出现回落。”薛卫洋解释道。

中国人民大学公共管理学院副教授马亮向记者表示，高校在向知网购买期刊库时，一般会打包购买查重服务。淘宝上的查重资源主要来自于一些购买了整库服务的单位，工作人员可能会将查重名额拿到网上出售。

在知网将服务卖给指定机构时，一般会配有一个主账号和若干子账号，主账号的权限与子账号权限是相同的。若干子账号有可能会遭到私自售卖，而这些接近高校论文查重资源的高校工作人员，也由此组成知网论文查重代理链的上游端，他们或是独立运营网店，或是将名额出售给其他网络代理商。论文查重代理成为了他们本职之外低成本高回报的“黄金副业”。

除了淘宝平台外，QQ也是查重代理的主要营销渠道。记者在QQ上添加了一位校园代理，以购买查重服务的名义进行咨询，对方表示自己是一名在读研究生，手上有高校老师的查重子账号，能够保证是正品的知网查重系统。而他的QQ签名也写道：“有查重名额的老师可以联系我，长期有效。”

尽管目前网上面向学生群体出售的知网查重服务均属于无授权代理，不论是淘宝上的查重电商，或是以搜索引擎作为引流的查重网站，大多用“知网合作授权”自我标榜，作为宣传的噱头。

记者在一个名为“学术不端检测网”的查重网站上看到，网站主页上采用知网的标识，并自称“本站为经授权的‘中国知网论文查重入口’。与高校、研究生院、杂志社使用共同数据库，重复率检测结果100%一致。”

知网论文查重部门的一名工作人员告诉记者，知网只与高校教务处或者研究生院进行毕业论文查重的合作，从来没有向淘宝等网络交易平台或企业授权合作，相关网站提供的论文查重与知网无直接关系。

强劲的查重刚需

学生端强劲的查重刚需是知网论文代理链条产生的根源。

对于论文查重市场未来的发展前景，薛卫洋极为看好。“查重是毕业生的刚需。按照今年教育部公布的数据，高校毕业生达到820万，这其中有90%的毕业生有查重需求，按每人每次论文查重2-4次，一次250-300元价格计算，市场规模庞大。”“90%毕业生需要查重”的说法并非虚言。

查重系统设计的初衷是为了辨别出学术不端者，在学生端的论文查重市场中，消费者却不只是所谓的学术不端者。不论抄袭与否，自费查重与降重实际上已经成为每一位高校毕业生的必修课。

教育部门对论文查重并没有统一的规范，但对于查重已经普遍成为高校间约定俗成的一道毕业流程。查重率的标准由各高校自主设定，一般在10%-30%之间。马亮告诉记者，高校用计算机检测论文查重率的历史并不长。“过去是老师的人工判断，但是随着文献激增，需要智能判断，论文查重软件应运而生。

知网从2008年开始，面向高校教务处等各级学生管理部门的需求，陆续推出多个高校论文抄袭检测系统，目的是帮助高校对抄袭剽窃一类的学术不端行为进行检测和监控。此后，万方、维普等学术期刊数据商也纷纷推出自己的查重检测系统。

高校希望通过论文查重系统，检测出学生论文是否涉及抄袭。但马亮在与许多学生交流中发现，为了应对学校的检测，提前自费查重已经成为学生中的常态，“花钱保平安”是学生购买查重服务时的普遍心理。

马亮认为，机器查重的局限性导致了这种现象的出现。本质上是一种文本相似性的比照技术，算法和比对的数据库决定了查重率的高低。但不同查重软件对于何谓抄袭和重复的定义各不相同，所涵盖的数据库也存在差异，无法对论文是否抄袭进行准确鉴别。“学生本身不清楚查重软件的标准，论文借鉴太多也心虚，所以会想提前查重落个心里踏实。而且学校查重率的设定往往是一刀切政策，没有商量余地，提前自费查重‘保平安’就顺理成章了。”马亮说。

目前，在高校端的查重市场中，知网查重系统独占鳌头，90%以上的高校都采用了知网查重系统。

浙江树人大学学报编辑毛老师告诉记者，之所以选用知网查重系统，与其本身的市场优势相关。“我们最开始和知网合作时，它是当时最大的一个数据库。后来渐渐用习惯了，也就选择继续使用它的查重功能，再说它拥有的数据资源应该也是最多的。”

马亮告诉记者，知网本身是国家工程，也是教育部门“钦定”的查重系统数据商，高校的普遍使用顺理成章。

然而，面对查重心切的学生，供给一端的大门始终紧闭。

知网论文查重部门工作人员告诉记者，知网的学术不端文献检测系统已经开发了多个版本、针对不同用户的产品，但由于系统的特殊性和敏感性，目前系统仅提供给机构用户一级使用。“不对个人开放是因为系统开发的最初目的是服务于机构管理部门的，一般管理部门都不希望个人去检测，否则他们无法了解到论文真实的抄袭或者重复情况。”该工作人员解释。

代理商们从查重资源供需不匹配的现实中看到了商机，像野草一样从岩石的缝隙间生长出来。薛卫洋在给校园代理的“代理手册”中，直接指出了毕业生的论文查重痛点：“学校对论文有严格的查重率标准，但大部分毕业论文或者是东拼西凑的结果，或者不符合查重系统的标准，论文不过，就意味着拿不到毕业证和学位证。”

防不胜防

在缺乏市场监管的现状下，知网官方对查重代理商的堵截显得力不从心。

早在2012年，知网官方便在网站上发布公告，声明“公司从来没有对任何个人和单位提供所谓的自助检测系统，所有声称‘与官网对接的自助系统’均为假冒行为”。并表示将对网络交易平台上出现的冒用知网检测系统名义提供服务的行为，依法追究相关责任。

但这一声明并未起到实质性的效果，代理商的身影依然活跃在各大网络交易与社交平台上，甚至开始走向线下、进入校园。

薛卫洋告诉记者，公司在全国已经有了三千多的校园代理，其中以高校学生为主。在论文查重高峰期，有的校园代理在一周内就能拿到近两千的提成。

记者在人民大学校园内走访时发现，许多打印店在门口的介绍栏中加入“论文查重”的字样。一位打印店老板说：“以前我们只负责论文打印和排版，不管论文查重的，前几天有人过来推荐做代理，我们也就顺便做一做，拿一点提成而已。”

为了防止账号外流，知网的技术部门在不断提升自己的安全与监控系统，并要求机构用户将账号绑定IP地址。但上述知网工作人员告诉记者，一些单位不愿意绑定地址，并且到了毕业季，学生的查重需求太过强烈，以至于对查重代理防不胜防。

电商平台与查重代理商间的关系则略显暧昧。

目前的线上查重代理商主要聚集在淘宝、京东等电商平台上。QQ以及百度一类的搜索引擎更多是作为客户引流的端口而存在。王悦从2011年开始进入论文查重行业，并从淘宝电商开始起步，她向记者介绍，淘宝是查重代理最早的发源地，也是代理商们的必争之地。

近几年，由于知网官方和用户投诉增多，淘宝加大了对查重代理市场的整治力度，比如提高电商的保证金和进驻淘宝的资质标准。“这导致很多淘宝商家开始转战京东，或者建立独立网站，把百度、搜狗一类的搜索引擎作为引流的入口。”王悦说。

“相比于要求提供商标与数据授权资质的天猫，淘宝、京东入驻门槛仍然较低，无资质的知网查重代理商实际上有着很大的生存空间。“知网官方有时候会向淘宝投诉，一些查重代理的电商被封停，但很快又会有新的电商出现在淘宝平台上的。”

记者在淘宝上输入“知网查重”四字，显示出的电商数量多达数千家，并且被划分到了“教学培训”、“服务市场”的类目下。京东上的“知网查重”店家也不在少数，并被划分在了“在线教育”“论文检测”的类别中。

学术隐疾

缺乏监管与规范，依托于电商平台与独立网站的查重代理链背后，存在着诸多的学术隐患。

为了获得顾客的信赖，查重代理商往往会在网页产品宣传中标榜“官方正品，支持验证”，并告知顾客论文七日内将自动删除，或是保证全程由顾客自助查询，无需担忧论文遭泄露。

一位淘宝客服便向记者表示，自家有独立的自助查重系统，记者只需将自助检测网址复制到浏览器，并根据指示上传文件、下单付费即可，检测完成后将会收到检测结果的报告，全程只需十分钟。

当记者向其询问该网址与知网官方的论文查重检测入口是否一致时，该客服并未正面回答，而是向记者发来一个官方的报告真伪验证链接，告诉记者可以在该网页输入最后的报告单编号，对报告单真伪进行验证。

此类说辞背后是一个不可见的查重代理操作黑洞。

薛卫洋向记者表示，虽然代理商家普遍采用自助查重的形式，让顾客自主上传论文并接收报告单。代理商家提供的自助查询网站实际上只是一个中转网站，最后的查询仍然需要卖家手动将论文上传到知网官方的查重系统中。论文的安全性，实际上由隐身于“自助查询系统”之后的代理商家所决定。

上述知网工作人员告诉记者，论文盗卖的现象并不少见，“经常有学生在淘宝查重后论文被盗卖，最后跑到我们这里来投诉。”

除此之外，论文查重代理的泛滥也让查重系统反噬学术研究本身。

马亮将学生与高校在论文查重领域的关系比喻为“猫和老鼠”的关系。“学生提前自费查完，完全是以‘应试教育’的态度去应对学校的查重率要求，论文查重异化为‘猫捉老鼠’的游戏。”

高校的反学术不端系统最终沦为学生的论文修改工具。“很多学生甚至通过查重去识别问题语句，将出现查重问题的重点段落进行包装和修饰，轻而易举通过论文查重。这实际上让许多学生都沦为‘复制+粘贴’的鼠标手，完全丧失独立撰写论文的能力。”马亮认为。

“若想改变查重代理链盘根错节、查重系统遭遇异化的现状，还需从根源上对高校查重制度进行反思。”马亮说道。

他表示，为了检测学生的学术不端行为，高校设置了论文查重率的指标。这也成为了论文查重代理市场的需求源头。“但论文查重软件本身存在问题，难以区分引用和抄袭，查重率容易出现虚高。并且论文抄袭需要人工判别，不能完全交给计算机。从目前的情况来看，高校的论文查重率看似美妙实则失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