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年夜饭
“新年快乐,我祝你双肺纹理走形分布正常,肺内未见实质性病灶,肺门不大,纵膈居中,心影不大,膈面光整肋膈角锐利,血尿常规正常,CRP正常,核酸检测阴性。”
鼠年春节,武汉同济医院外科医生李聪向亲友发去这样一条拜年微信。一长串拗口的医学术语,意味着“你没得病毒性肺炎”。这是属于医生的幽默,在李聪看来,也是2020这个鼠年最好的新年祝福。
下午5点半,李聪“提前下班”,一个人吃上了年夜饭:一锅莲藕排骨汤。12天前,李聪从外科支援发热门诊,同时开始在同济医院附近一间老房子里独居。尽管早上刚拿到检测结果为“未感染”的化验单,但保险起见他还是决定不回家和家人吃团圆饭。莲藕汤是父亲做好了放在家门口,李聪端回老房子去独自吃掉的。父子二人没有见面。
1100万人口的武汉,在这个春节,无法统计有多少人在吃一个人的年夜饭。肖璐是一个人在家里的小房间吃的,房门紧锁,她先生坐在客厅,面前是和她一样的小份盐水鸭和一枚麦当劳最新款汉堡,两人还用微信互相发送了一条“亲爱的新年快乐!”
肖璐是这座城市里自始至终未被确诊、却坚持自我隔离的大军中的一员。1月12日,她从汉口站乘动车去上海出差,14日回到武汉,开始咳嗽和发热。当得知肖璐刚从“华南海鲜市场附近汉口火车站”(这句话被写在了病例上)回来时,医生给肖璐开了头孢和奥司他韦让她回家。烧得懵懵懂懂,肖璐回家后才发现病历上只有病程和症状描述,没有诊断。
“到底是不是得了新型肺炎”这个问题反复困扰着肖璐。18号,她又一次来到医院,此时呼吸科门外已是人山人海,她等待了足足两个半小时。医生看着CT片告诉她,“可能是,也可能不是”,除非肺部大面积感染,光凭CT是无法确诊的,必须要用新型肺炎病毒试剂盒来检测。但这里的医生没有试剂盒,“上级没发我们院”。
武汉试剂盒告急。根据《人物》和界面新闻报道,国家卫健委确定的3家试剂盒生产企业之一捷诺生物表示,1月23日、24日产能分别达“3万份和12万份”,和已报道出的疑似患者数量相比,产能可谓大大富余。但根据现有政策,医院无法直接进行采购,厂商生产出来的试剂盒只能被送到各地疾控中心,哪些医院能用、能用多少,“都需要申请和统筹”。另一方面,即使在这3家之外还有超过20家企业宣布已成功研发检测试剂盒,也暂时无法上市,目前药监局等相关部门正在开会研究,是否要针对试剂盒开通特殊上市渠道。
但到今日(1月25日)为止,仍尚未有结论性文件出台。而对于在过去一周疫情陡然严峻的武汉来说,无论医生和病人,都有点“等不起”了。
短缺、挫败和救援
短缺是全方位的,起码在除夕这一天。武昌一家三甲医院内科医生吴爽除夕一早7点收到滴滴等网约车武汉全面停运的消息,那一刻她“心里真的想骂人”。23号武汉封城后,公交地铁停摆,在吴爽看来“为了切断传染途径,这些都可以理解”,无非就是多花钱打车上班——有些出租车司机“拿命博”,十几公里不打表,一口价收上100块,乘客戴着口罩沉默地被运送着,后来一听是去医院的,拒载越来越多,谁都知道疫情已经发展到令人吃惊的地步。
7点25,峰回路转。吴爽被同事拉进了一个群,这是武汉私家车们主自发组织的对医护人员的接送群,4000多名志愿者按区域分成了9个微信群,吴爽很快联系上了一名离她较近、时间合适的车主。
疫情骤然来袭,不会留给一座城市准备的时间。对于前线的医患来说,时间就是金钱。除夕当天,武汉的医生们纷纷在朋友圈求支援。李聪看到协和的医生发布了一条朋友圈:“工作服、口罩、一次性隔离衣都没有了。跟医务处打了两遍电话,说在协调。”配图是贴着防护服标识的柜子,柜门大敞,里面空空如也。在这之前,已经有协和的医生自行采购游泳镜权当护目镜。
除夕当天,李聪值夜班的同事口罩是自备的,护目镜是前一班同事用完,“84消毒液泡过后给我的”,他也会用同样的方法传给大年初一接班的同事。
加班、泡面、盒饭、短缺的医疗物资,构成了武汉医护人员的除夕。微博上,两位没有护目镜的医生用文件夹的塑料封皮挡脸的照片上了热搜。除夕下午14:51,公众号湖北之声发布了名为《武汉紧急求援》的推送,内容是武汉各医院物资求救的汇总。文章下午开始刷屏,到了子夜,点赞超过6.5万,流量近千万。
越来越多的人自发地加入到“棒棒武汉”的队伍中。Pchao是南京的一名时装买手,想自费订一批口罩寄到武汉的医院,但被工厂告知“必须先有武汉的医院开证明”。“医院忙成一团,告诉我找红会,红会的电话也根本打不通”。
相比身在风暴眼中的武汉,荆门、天门、仙桃等武汉周边城市正处于“灯下黑”的情况。当地医院的物资同样不足,但他们的呼声比起疫情最重的武汉要微弱许多。前文娱创业者陈彦自发联络自己认识的媒体,也想寻找渠道帮忙采购口罩,但得知“全国到处都下了大量订单,最快也得初七发货”。
需求迫在眉睫,但尝试往往令人挫败。远在法国的华中科大校友会联络了当地一家华人供应商,可以在五天内取得近25万个口罩,法国一方有货源,医院一方有预算。有人激动地将他们与陈彦撮合到一个群里,但对接之后却失望地发现,因为国内外的医疗标准不一,医院暂时只能采购国内标准的物资。
在这种时候,身形庞大的大公司更有优势。以医疗和全球化投资见长的复星于除夕当天宣布启动全球调配医疗物资计划,第一批物资已经组织落实,其中包括超过5万套防护服和超过20万个医用口罩,网易严选也上架了专供湖北的免费口罩。短视频平台快手捐出1亿元,腾讯基金会宣布捐出3亿元,支付宝在大年初一凌晨推出了“武汉加油”公益善款捐助,所筹资金将用于筹集防护物资送往一线,不到40分钟,项目即筹满下线。
善款的来源并不紧缺。接下去考验的是,相关单位如何高效率地使用善款和发放物资。这对疫情的控制至为关键。最最紧缺的是床位和隔离病房,根据界面新闻的报道,参照2003年抗击非典期间北京小汤山医院模式,武汉市将在远郊的蔡甸建设一座专门医院——火神山医院。该医院建筑面积2.5万平方米,可容纳1000张床位,由中建三局牵头,武汉建工、武汉市政、汉阳市政等3家企业参与,预计将于2月3日前建成交付。
但在物资送达一线之前,暴露在空气中的医护人员仍持续处于不安全的状态。
李聪本来不太有机会见识这种场面,身为外科医生的他主要阵地是手术台而非门诊室。但从 1 月 13 日开始,像他这样来自各大内科、外科、麻醉科室的医生越来越多地被医院调配去支援发热门诊。一开始是每个科室出 3 人,每人每周一天,再后来增加到每科 5 人。
然而医生的增援速度始终赶不上门诊里病人爆炸式增长速度。
“很多患者早上来就诊,晚上才能做上。”李聪说,等待时间长了,所有人都疲惫不堪,一些患者会突然因为排队问题打起架来,“还有些人高喊着要杀了院长”。
年三十这天,其他院的医生告诉李聪,很多患者心态崩溃了。有些人甚至去撕扯医护人员的防护服,叫嚷“凭什么你们穿防护服?要死大家一起死。”
李聪非常希望“政府能够在一线保护医护人员的安全”,但他们受到的威胁不只是不冷静的病患而已。
他第一次对疫情感到恐惧,是在1月10日。同院的急诊科医生陆俊成为了中国第一个被确诊感染的医生。李聪在手术台上听到他住院的消息,与身边的几位医生一起大感惊讶。
“我们早就猜到了这个病毒会很厉害,但没想到会这么厉害。”李聪说,因为陆医生是在有防护的前提下被感染的,只不过当时的防护等级没有现在这么高。
到年三十这天,李聪认识的医务人员中已经有 10 来个人高度疑似感染或已经确诊感染。他很期待钟南山专门谈一谈医生感染率的问题,但又觉得“似乎大家都不太关心”。
在呼吸道不舒服好几天之后,李聪终于决定也去给自己拍个 CT。检测结果显示他目前没有感染,那是他近几天里最开心的一刻。
像李聪这样一边担心自己感染,一边还要应对大量发热病患的医生还有很多。在医护无法得到周全保护的现在,越来越多科技公司试图提供解决方案。大年初一,字节跳动宣布向中国红十字基金会捐赠2亿元人民币,成立医务人员人道救助专项基金。所有在一线参与防治新型肺炎的医务人员,若不幸受到感染,将获得10万元救助,如果有其他巨大贡献或付出,将获得最高100万元的救助。
当然,谁也不希望自己用得上这份救助。
一夜之间
一切来得猝不及防。
即便武汉封城的消息是在除夕前一天——也就是1月23日凌晨2:00宣布、早上10点就开始实行,但是在这个时间点之后,一些私人包车的司机依旧通过电话接单往返荆州和武汉,只有熟客或者经人介绍才能找到门路联络上。一位往返于荆州市内的黑车司机兴致勃勃地说起这桩生意,言语间对那些同行的“额外收入”充满羡慕。
按照高德地图的显示,武汉、荆州两市之间单程247公里,走沪渝高速仅需3小时。在平日里,单程包车的价格是1000元,武汉封城之后,这个价格跃升至1800元,还只是单人价,乘客必须与其他人拼车。即便如此,还是有很多人掏出这笔钱,迫不及待地想离开武汉与外地的家人团聚。
不过,到了除夕当天,已经没有司机能够将人带出武汉,无论是他们熟悉的高速还是省道国道路线都已被封。截至1月24日午夜,湖北共有18个县市公共交通全面停运。
1990年出生的黄石姑娘Alice向110和疾控中心打电话,举报其表哥一家三口明知发热还自驾离开前往长沙,并在朋友圈发出了“没事别来武汉,来了的也别走,要出去扩散病毒的我知道一个就会打110报警举报一个,无论你是谁,哪怕是我亲妈。”
举报无果,但Alice的举动还是让她在亲戚之间遭尽白眼,这个年她过得并不好受。但在Alice看来,“我首先是一个公民。我希望黄石封城,以免病毒扩散到更多地方。”
黄石是武汉“1+8”城市圈的一员,相当于北京和燕郊的关系,城际之间人口流动频繁。除夕当天,荆门、黄冈、孝感等武汉周边城市都已经有确诊案例上报,黄石的记录却是0,这让她更加相信本地的疫情爆发只是时间问题。
尽管已因“不能确诊的、可能的新型肺炎”自行隔离了近一周,当23号一大早看到武汉封城的消息时,肖璐和先生还是感到一阵恐惧。8点半,先生在肖璐的指挥下在楼下一家中型超市囤积食品:方便面和火腿肠在众人的哄抢中已告罄,先生最终买走了货架上所有的盐水鸭已备不时之需。他本来还想去一家更远的大超市,但是用滴滴打了45分钟车也没有应答,只得放弃。(25日,滴滴宣布成立社区保障车队免费服务武汉医务工作者和市民)
“我先生属于警惕性特别高的人,我从汉口火车站回来不舒服就是他逼我去医院,当天他就买了一大包口罩,因为觉得医院里人很多,护士们看起来也很紧张。”肖璐当时不相信,还嘲笑先生小题大做,“如果真像你说的有严重疫情,你看新闻、看报纸,哪里有说?你就喜欢自己吓自己。”
大部分人和肖璐一样——操心着自己和身边人的生活和健康,但对于一个城市可能已在涌动的隐患和风险,毫无防备。他们相信城市管理者的全能,相信一旦有危机出现,会被及时告知和充分庇护。更何况他们是乐观、心大的武汉人。
陈栋工作的律师事务所离华南海鲜市场只相隔一条马路。直到20日“钟南山出来接受采访前”,他周围都没有什么人带口罩。当然,他有从新闻确认来自这个海鲜市场的疫情,但“专家都说可防可控”让陈栋放松了警惕。22号晚上,肖璐一个人房间里拿手机看完白岩松采访钟南山,突然忍不住哇的一声哭出来。“我有种受骗的感觉,如果事情已经发生了这么久,到底为什么之前要瞒住我们呢?”
但肖璐仍然是武汉的幸运儿。她感到自己在好转,这必须归功于她自身还算坚强的免疫系统,以及充满风险意识的先生的悉心照顾。除夕这个晚上,尽管肖璐和先生只能隔着一扇门吃着简单的食物,但她知道,许多的武汉人在今天是没有时间、或者没有力气吃上一口年夜饭的。
过年这天,李京京一家人同在武汉,却身处三地。李京京妈妈是医护工作者,当年亲历过非典一线,17年后再次穿上防护服,去社区探访疑似病例密切接触者,为他们测量体温。李京京的公公出现发烧迹象三次,目前已经送往医院隔离。李京京的先生奔波于三个家之间,这边缺药了,那边缺菜了,小朋友牛奶不够喝了,都由他去送。因为担心相互感染的风险,“菜都是放在门口就走”。
“12月就报出来,这么大的事,怎么会迟迟不预警呢?”李京京感到难以置信。她从“甚至怀疑一切说法”到焦虑不安,再到接受焦虑,最终得出的结论是:还是得乐观。面对老人和孩子,乐观不仅仅是表演,还是出自免疫系统的要求——据说丧会让免疫力更下降,而挺住是李京京们唯一的选择。
但对一部分武汉人——尤其是那些年轻的、充满忧患意识、比他们的父母更早对疫情的不确定性抱有警觉的人来说,封城的那一刻,“反而心安了”。父母终于相信了疫情的来势汹汹,口罩戴上,全家人齐心协力囤积物资,能不出门就不出门。
除夕前一天,1月23日11点——即封城令生效后1小时,武汉一家互联网公司员工吴新宇找到了一家餐厅的后厨买菜,2块钱大葱,5块钱青豆,娃娃菜1包8元,基围虾1包50元,七八样菜加一加,一共花了121元,“还算实惠”。
吴新宇购置的菜并没有在年夜饭中悉数出场,年夜饭只有两个菜,牛肚炒青椒,菜薹,加上两碗红薯稀饭。除了担心疫情之外,吴新宇还要忙着应对家里的一些突发性状况,毫无疑问,这是个没有年味的新年,吴新宇和他的家人“连春联也没有张贴”。
回家
对于大部分中国人来说,回家过年是一个毫不犹豫的决定。但对于很多漂流在外的武汉人,2020年春节,回家和不回家——都是一个艰难的决定。
在滴滴北京上班的王华比身在湖北潜江的家人更早意识到疫情的严重性。但过年是一年一度的团圆机会,他仍然盼望回家喘口气。得知他要返回湖北过年,身边的同事一再叮嘱他要备好口罩注意安全。
那是1月19日,距离白岩松在央视新闻视频连线国家卫健委高级专家组组长钟南山只剩一天,疫情事实上早已大面积蔓延——但当王华戴着口罩到达汉口火车站转车时,他发现自己是人群中的异类,他还是低估了家乡人民对疫情的松懈程度,绝大部分无论是工作人员还是乘客——“完全是裸奔的状态”。
在候车厅走了一圈,王华希望找到一两张由官方张贴的疫情宣示横幅或易拉宝,但是一无所获。
20号,钟南山强调新型冠状病毒存在人传人,第一批开始慌了的是信息获取相对及时的年轻人。他们刷着由丁香园以及各大门户网站疫情实时动态页面上以小时为单位更新的信息,开始向父母轰炸疫情的凶猛以及防护措施的必要。但像王华的父母乡亲辈,大多秉持着生死有命的观点,对子女们的警告无动于衷。直到村干部送来了防控通告,情况才好转一点。
关于疫情的舆论以钟南山在央视的出镜为分水岭。此前可谓寂静无声,之后则立即呈现出一种急转直下的严峻,“就好像所有的紧急情况、所有患者都是一夜之间出现的一样”。
也在一家互联网大厂工作的陈佳记得,早在“封城”之前,也是“一夜之间”,专家开始强调“现在能不到武汉的就不去,武汉人能不出来的就不要出来”,这让她非常揪心:如果自己不回去监督着50多岁的父母,他们似乎永远不会重视起来。
30岁的武汉女孩王宁在北京工作,她是那些最终做出了不回家决定的武汉人中的一个。除夕之夜,王宁在北京的出租屋里炸藕夹,这是武汉家里每逢过年的必吃菜。视频那头,她妈妈在絮叨着指导:“火大太了,有点炸糊了。”
1 月上旬,王宁看到武汉肺炎的确诊人数已有十几例,她第一次在跟家人的视频中提出“不回武汉过年,万一封城了怎么办”,却被视频那头的父亲吼了回来:“都是谣传!你不回来,我和你妈多冷清!”
待王宁的父亲看到央视播报了武汉疫情的新闻,才意识到 “这是个事儿”了,王宁最终退掉了抢来的高铁票。
王宁的表姐选了回家过年。她于“封城”的清晨武汉,匆匆打上了“可能一会儿再也打不上”的的士。再过3小时,武汉将停止所有的对外离汉交通,公共交通也将停摆。她跟表妹打了个电话,感叹了一句“真后悔国庆咱们没见面,下次可得活着再见啊。”
听到这句话,王宁再也忍不住,她假装快递来了,匆匆挂了表姐的电话后,坐在北京的房间里嚎啕大哭起来。
也是在除夕这天,钟南山向媒体表示,目前已有几种已确认安全性的药物准备用于临床治疗,但具体疗效还需进一步观察。
他身上穿的还是1月18号奔赴武汉时的同一身衣服。
截至25日下午,包括北京、上海、广东、湖北、浙江、天津、重庆等在内的共24个省、市、自治区均已启动针对这次疫情的重大突发公共卫生事件一级响应,涵盖总人口超过12亿。
一个半月前,武汉还是那个纵横江湖、肆意人间的武汉。165条江河日夜奔流,100多种不重样的过早热气蒸腾,两江四岸13千米长的沿江灯光秀将889个楼宇依次点亮,灯影重重、觥筹交错。武汉从来不缺人间烟火。
而今天,毫无疑问,武汉人——以及更多的人正在陪伴武汉度过它的关键时刻。
(实习生邹黄晶对本文亦有贡献,文中李聪、陈佳、王宁、王华、Alice等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