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过境迁,“地摊出圈”的反转背后,是一场跨越过去的和解,也是再一次与未来相拥的重振旗鼓。
夫风生于地,起于青萍之末,激水千层浪,起于微澜之间。
一夜之间,“地摊经济”火遍全国,总理为它点赞,股市为它疯狂,群众为它打call,从社会边缘跃至人间烟火,和“高大上”一样,成了中国的生机。
5月27日,中央文明办宣布,不将占道经营、马路市场、流动商贩等列为今年文明城市考核内容;6月1日,李克强总理在山东烟台考察时,亲自为地摊经济正名;6月3日,江西九江瑞昌市不少商贩接到城管电话,动员其到指定地点摆摊经营。
截至目前,已有成都、合肥、济南、长春等27地明确鼓励发展地摊经济。狂热之下,却少有人冷静思考,当摆摊的重要性上升到政策高度,这通常意味着,当前经济形势已十分严峻。
若往前追溯,中国曾出现过两次地摊高峰,分别在80年代及90年代,正对应市场经济飞速增长期及国企员工下岗潮。
冥冥之中,历史再次走到相似的十字路口。受疫情影响,2020年失业率创下新高,外贸企业缩水严重,847万高校毕业生等待安置,还有千万农民工急需谋生。
事实上,从改革开放至今,“地摊经济”经历了兴起、繁荣、衰落到重生的数次循环,尽管一度接近陨灭,却从未真正消失。
而这惊心动魄的40余年风云变幻,更像一个时代的变迁缩影。
01
变革与管制下的“地摊发展史”
改革开放后,伴随着个体经济的逐渐复苏,“地摊文化”开始涌入市场经济浪潮。
何为“地摊”?经济学家万喆认为,“摊”主要是相对于“店”而言,地摊不见得非直接“铺”在地上,有些“店”其实亦摊亦店,所以,地摊基本就是一些个体商业“小户”或“散户”。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地摊龙卷风很快吹遍全国。中国青年报在《个体户忧思》一文中的报道足以佐证:1978年,全国个体户仅有14万户,到1986年,这一数据飙升到1211万户,“造原子弹不如卖茶叶蛋”的段子不胫而走。
真正的高潮出现在1990年初。中国商业化大潮汹涌澎湃,经济变化日新月异,邓小平南巡讲话后,全国上下为之沸腾。
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在黑龙江。1992年3月9日,国务院批准绥芬河为沿边首批开放城市,地方民间贸易急剧升温。
5月,又发生了件轰动的“大新闻”。时任市长赵明非在贸易市场摆起了摊,声声吆喝下,摊位前很快被围得水泄不通。
“市长摆摊”的消息传至千家万户,整个绥芬河陷入“疯狂”,无街不市,无巷不贩,又因毗邻边境,各类时髦物件层出不穷,往往未到开市,已是人头攒动。
1993年10月25日,河南省南阳市委书记侯玉德在市场摆摊卖书,掀起舆论热议;许昌职工夜市顺利开办,机关干部和在职职工利用夜晚时间“卖货”,生意竟异常火爆。
“地摊经济”持续升温,炙手可热。据不完全统计,当年全国辞职的人,超过了12万人,下海潮之中没辞职但办理“停薪留职”者则超过了1000万。(其中就有那位打响第一枪的赵市长)
在此阶段,“摆地摊”作为社会经济的必要补充,受到国家层面鼓励。城市管理虽已提上议事日程,但重要性远低于促进商业发展。
转折发生在1996年,这是非同寻常的一年,中国程城镇化率突破30%大关,正式进入快车道。
彼时恰逢国有企业与集体企业“抓大放小、减员增效”的剧烈转型,全国约6000万城镇职工下岗失业,两股洪流碰撞,“摆地摊”成了没有出路的出路。
沿街为市,四处游走的地摊大军愈发壮观。与此同时,占道经营、产品质量、环境卫生、秩序混乱、影响市容等问题开始凸显,矛盾终于演变成不可调和的“战争”。
1997年5月,北京市宣武区(原4个中心城区之一,2010年裁撤,现为西城区)城市管理监察大队成立,我国第一支城管队伍诞生。
2002年8月22日,国务院发布《关于进一步推进相对集中行政处罚权工作的决定》,全国有23个省的79个一、二线城市及3个直辖市开展城管执法试点。
“城管来了,快跑!”成了响彻云霄的噩梦口号,跑慢了不仅会被没收做生意的家当,还将面临罚钱拘留,全家温饱都受影响。
地摊小贩与城管执法人员间旷日持久的游击战,成了一道颇有“特色”的城市风景线,甚至屡屡酿成流血冲突。
2006年8月11日,在北京市中关村,由于三轮车被强行收缴,河北小贩崔英杰在下跪哀求无效的情况下,将手中水果刀挥向执法人员,致其重伤致死,崔英杰最终被判死刑,缓期执行。
2009年5月,夏俊峰和妻子因违法摆摊被沈阳城管执法人员查处,在接受处罚时,因双方争执不下,夏俊峰刺死两名城管后又重伤一人,因故意杀人罪被执行死刑。
2013年7月,湖南临武县城管局工作人员以无证经营为由,与南强莲塘村村民邓正加发生肢体冲突,邓正加当场倒地死亡,涉事的4名城管分别被判处有期徒刑11年、6年、4年、3年半。
一面是执法部门面临制度考评,一面是普罗大众需要谋生吃饭,导致红色悲剧源源不断发生。
时过境迁,“地摊出圈”的反转背后,是一场跨越过去的和解,也是再一次与未来相拥的重振旗鼓。
02
无数人的命运因“摆摊”而改写
何帆在《变量》中说:“无论50、60、70后,都是经历了经济增长的“被挤上车的人”。这一代人穷怕了,时时刻刻会有忧患感;这一代人又是幸运的,他们在赚钱的同时也体会到自我实现的成就感。”
由摊而店,由店而企,由企而强,一方地摊,成就命运分水岭。80年代初,逾800万年轻人返乡,就业岗位严重不足的情况下,国家逐步放开“个体户”的限制,支持返乡青年做点小买卖,摆路边摊,或开杂货店。
1980年末,19岁的温州姑娘章华妹领取了中国首张工商户营业执照,成为第一个合法个体户,靠着在自家门口摆地摊卖日用品的小生意,章华妹成了早期的“万元户”之一,被视为新地摊史上的里程碑事件。
1982年5月,义乌摆摊妇女冯爱倩在县委机关大院门外,拦住了县委书记谢高华,倾诉自己起早贪黑进货卖货,却屡遭工商人员驱逐的遭遇,希望书记解决问题。
顶着被罢免的压力,谢高华在义乌县稠城镇湖清门划出一条长约1公里的街,小商小贩皆可在此自由交易。如火如荼的气氛下,市场开张不足3月,摊位就增加了一倍。
事态不断往更积极的一面发展。义乌一家濒临倒闭的针织厂,在摆摊几个月内,就将50万元的库存货销售一空,转亏为盈,等待裁撤的百名员工们保住了饭碗。
1982年8月25日,义乌小商品市场正式诞生,谢高华将第一张营业执照发给了冯爱倩。
当下的义乌小商品市场,已建设到第六代,这个最初一穷二白的小县城,早已涅槃为集中全球80%以上小商品的“世界超市”。
2019年义乌GDP高达1421.1亿元,全体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达68121元,超越北上广,一举夺魁,全市共有100名亿万富翁、5万名千万富翁,再不可同日而语。
90年代爆发的大规模下岗潮,让高度依赖国企的东北遭受重创,无数家庭双双失业,只得走上街头摆摊。
如今声名在外的“锦州烧烤”,正是在此夹缝中应时而生。有个黑色幽默的插曲是,原本烧烤用的多是竹签或红柳枝,因为锦州大量自行车厂倒闭,车轮贴条被贱卖或丢弃,却在意外使用中被发现其导热性能更有优势,成为铁签鼻祖。
区区10000平方公里的城市,却有近2000家烤串店鳞次栉比。很多老店多由下岗再就业摆摊起家,靠着临街烤串,不仅养活了妻儿老小,也摆脱了时代困境。
长期以来,摊贩们被打上“低素质人口”的标签,这其实是一种误解和中伤,倘若翻开企业家们的创业史,就能发现一个惊人的巧合:他们都曾摆过地摊。
1985年辍学后,15岁的蔡文胜开始了练摊生涯,并成功赚到第一桶金,为此后跻身为身价百亿的“投资大佬”打下坚实基础。
1988年,单亲母亲陶华碧不得不外出摆摊,补贴家用,在售卖米豆腐的过程中,她的辣椒酱风靡开来,生意越做越大,创下了享誉国内外的“老干妈”。
1991年,27岁的马云因创办的海博翻译社入不敷出,通过地摊卖货自救,不仅顺利解决了财务危机,也为马云创立阿里巴巴铺平了道路。
这份名单里的人物还有很长,柳传志、刘永行、鲁冠球、任正非、刘强东、杨国福等均做过“地摊党”。
宰相必起于州郡,猛将必发于卒伍,看似处于底层的地摊经济里,饱含的是中国人的坚韧,中国人的勤劳,以及中国人的智慧。
03
“重启地摊”到底是进步还是退步
马可·吐温说过:历史不会简单地重演,但总是压着相同的韵脚。
对于民生而言,地摊经济的作用显而易见。据《2019中国小店经济温度图谱》,网商银行和支付宝的分析显示,截至2019年,中国小店数量约为1亿,包含网店、街边小店、路边小摊等,带动3亿就业。
在全国率先喊出“地摊经济”的成都,两个月新增就业岗位超10万人(要知道,成都在2019年全年新增就业仅为23万人。)
中国经济规模目前高居世界第二,但触目惊心的贫困仍然存在,有6亿人每月的收入仅有1000元,这部分人的生计问题,是社会稳定的基本盘。
另一方面,地摊带来的“负面弊端”不容忽视。地摊经济的健康发展,不仅需要政府部门积极推动,更需要更精细化的管理和引领帮扶,这将是一项长期工程。
“堵”不如“疏”,“规范管理”和“赶尽杀绝”有着本质区别,一刀切的铁腕做法并不可取,徒有其表的面子工程更是劳民伤财。
如2019年3月24日,上海市静安区常德路街面的商铺强制更换招牌,整齐划一的黑底白字,引发视觉冲击上极大的不适感,有网友直言充满“清明节气氛”,这样的创卫,反倒失尽人心。
一个城市是否真的文明,不只看它外表多么光鲜,而是看它处理问题的态度,以及是否真心为民众服务。
将“地摊重启”绝对地定义为进步或者退步,难免片面。时代本身就有局限性,上世纪50年代,人民公社备受推崇,到上世纪80年代,联产承包又取而代之登上舞台,前后两者互相否定,但在当年都被“赞美”过。
恢复地摊不是施恩,而是回归常识,回归人性。总体来说,摊贩从非法走向合法,对于城市的长远发展其实利大于弊。
所以,这样的松绑绝不应是权宜之计,任何政策都需稳定性,若总在禁与放之间摇摆不定,将修复的伤口一再重新揭开,只会带来更严重的冲突和问题。
我们都期待着,在下一个“后浪”时代,摆摊的故事被重新书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