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返点吗?报销机票吗?很多主播一上来就这么问,我们一说没有,他转头就走人。”
——“那返点有多少?”
——“别人家有的30%,有的更多,3万多的歌,返1万多。”
——“这么高!?”
——“所以我们正规做歌的商家,一度接不到单子。”
这是娱乐资本论(ID:yulezibenlun)与酷狗商城一位音乐制作人李中胜(化名)的对话。
他是酷狗“星愿计划”维权的参与者之一,但即便是他,也承认“星愿计划”执行中,的确存在返点等恶流。
5月27日,微博爆出一些音乐商家在广州酷狗总部门口抗议的视频,要求酷狗支付“星愿计划”中的制作费,在这些商家的表述中,酷狗拖欠了近百位音乐人的尾款,3000多首歌,按一首3万元来算,“总额上亿”。
横幅的口气颇为惊悚:“酷狗,请还我们‘音乐农民工’的血汗钱!”
但随后,5月29日下午,酷狗音乐发布官方声明,指出在“星愿计划”活动中接到了大量主播投诉,反映单曲的音乐质量不达标,更有商家通过不正当竞争获利。
在娱乐资本论(ID:yulezibenlun)的文字回复中,酷狗还进一步提到,公司发现,部分音乐制作商家与部分公会、主播沟通返点,公司正紧急组织全部歌曲3000+,一首一首进行审核。
“星愿计划”,是酷狗在2018年6月发起的一项原创音乐众筹计划,是通过粉丝众筹星币的方式,为旗下主播“圆梦”,打造原创音乐单曲。酷狗在其中的角色是商城和平台方,而商家则是这些音乐单曲的原创与制作方。
粉丝众筹,主播录歌,音乐公司赚制作费,酷狗卖专辑——这个看起来多方共赢的“完美”商业模式,为何最终变得一地鸡毛?
一首众筹单曲引发的纠纷
陌雪是酷狗平台的一名音乐主播,在酷狗音乐做直播的这一年,每月固定收入大概在7000-8000元左右,每天直播7-8个小时,为此还得了咽喉炎。
“我性格比较内向,不太会聊天,每天固定粉丝就十个左右,大部分都在对着空气说话”。商城计划停滞,让她已经录制好的歌曲迟迟没有上架,陌雪也不知道怎么面对几个“铁粉”的追问。
“有一个男粉掏了几万,他是开店的,为了我这首歌连店铺租金都没有交齐”。在陌雪的回忆中,她说自己从小就想走音乐路,但是家人一直反对觉得娱乐圈“水太深了”,最后她听从了家里的安排不情愿去学了农业观光,但是仍然没有放弃音乐这条路,所以毕业后选择做了主播,听到“星愿计划”后,她自己是非常珍惜这次出单曲的机会的。
“我的这首歌一共是八万,陆陆续续众筹了半年,我自己也往里填了3000元,最后是我和粉丝一起掏钱把这首歌的差价给补齐了”。在陌雪的描述中,粉丝众筹得的所有经费,酷狗向音乐商家结算完制作费用后,剩余的部分则由公会和主播进行分成。
比如陌雪所筹集的歌曲价值8万,除去酷狗从中支付给音乐制作商的4万之外,剩余的4万扣除5%的税点2000元,再扣去公会收的20%为8000元,剩下陌雪能拿到的分成差不多有3万元,这笔钱是按月发给陌雪的。
“星愿计划”活动一年的时间里,每位音乐商家都会上传大量的DEMO到平台上,DEMO的制作时间一般是2-3天,只有几十秒,主播感觉好听让粉丝众筹拍下后,商家就会为她制作全曲,让主播来录音棚进行录制。考虑到大部分主播的唱功,一般是一句一句录制,再由后期编辑成曲,时间周期大概为1-2个月。
作为人气不高的主播,半年的时间里陌雪只众筹成功了一首歌,录制完后本以为能顺利上架,却在审核时就赶上了商城关闭。
制作方敷衍了事,主播遭到“歧视”?
“星愿计划”为什么会被暂停?
酷狗直播CEO谢欢的一封公开信透露了不少问题——音乐商家标高作品价格、用返利诱导主播参与,歌曲价值缩水,甚至,冒充词曲作者签名。
酷狗方面告诉娱乐资本论(ID:yulezibenlun),有些商家为了顺利拿歌曲制作的3-5万元费用,会与主播或者公会私下进行交易,表面上是主播挑选到心水曲目,实则商议好了批量购买流水线作业的小样,再以低成本粗糙制作,获得酷狗平台的版权购买金额后再分成。
风波始于2018年底,当时就有“主播举报”“返点”“歌曲质量不达标”等现象被发现,但问题集中爆发,是在今年5月底。
2019年4月17日,商家后台重新开放了成品上传功能,酷狗却发现,“收到的歌曲质量不达标情况愈发严重,且更多返点、非法牟利举报蜂拥而至”。随后,商城平台被关闭。
近日,酷狗对于商家提出的涉及数百人金额达上亿的数字做出了解释: “通过调取酷狗后台数据发现,这些商家中有作品交易的商家数量不足70家(按正规流程审核资质证明和作品中),其他20余家虽然在平台有注册,但是0作品交易。”
而此事的处理结果是,本周补齐资料的公司,已经在付款流程中,预计下周可以收到款项,同时酷狗还指出,平台并没有停止审核及付款,陆续付出去的款项已超30%。
据商家李中胜透露,在“星愿计划”期间,他们也观察到了有些商家的歌会突然冲到排行榜前面去,同时也存在一些公会批量采购一个商家歌曲的情况。“肯定有一些不良商家趁机浑水摸鱼,但你平台只处理哪些商家就是了,我们是无辜的,不能因为一个老鼠屎坏了一锅粥”。
主播去录歌是要自己出酒店机票钱的,而一些与主播勾结的不良商家,不仅会报销这笔费用,同时他们会给主播一些返点,最高金额甚至高达一万元。而那些商家这么做的原因,是为了走“薄利多销”路线,利润降低自然作品质量非常低下。据李胜利所说,在商城后期一些主播会公开询问返点,不仅抢夺了本该属于优质商家的空间,也严重扰乱了原本平衡的市场秩序。
而一位名叫萌萌Musical的主播也在微博讲述了自己遭遇不良商家的经历,29日晚间,这位主播在微博发布了一篇千字长文,文中直指自己通过“星愿计划”录制单曲时,商家在录音过程中存在敷衍了事,成品与DEMO(小样)效果相距甚远,当自己提出质疑还被商家不良态度对待的情况,文尾更是将矛头指向“为什么主播录歌就该受人歧视”。
对于主播的委屈,参与“星愿计划”的音乐制作人李中胜(化名)无奈的表示:“主播和艺人的唱功没有办法比,有些主播歌曲都拍下一个月了,来的路上才告诉我们她才听伴奏,我们就只能一句句去调,有的还有口音问题,甚至还有主播根本不来录音,找枪手代唱”。
但他否认了商家对主播的歧视:“不知道其他人的主播怎么样,但是我们家的主播都很好,有时候甚至为了讨论一首歌的创意,聊凌晨两三点。”
不过,主播陌雪也对娱乐资本论表示,自己并没有遇到上述遭遇,也不知道有代唱的情况存在,自己去三亚的录音过程中一切都很顺利,也并没有出现萌萌说的遭遇商家恶劣态度对待的情况产生。
歌曲价值该如何认定?
目前,众多音乐商家最无法接受的一点,就是酷狗要求商家提交的那份“音乐质量明细”表。
在李中胜给娱乐资本论看的一份酷狗给出的“歌曲制作参考标准”中,规定了艺人按照不同咖位,作词作曲乐器混音都可以分为S,A,B,C,D几个等级,都分别有着不同的参考价格。例如在下表中,林夕级别的作词人,给王菲写一首《红豆》的歌词价格,酷狗给出的参考价是大于10万,这属于头部艺人价格,而刚出道的新人,写一首词的参考价格只有2000—5000元。
在酷狗商家聚集的一些微信群里,几位商家均表示拒绝填写这一表格,不仅因为成本问题涉及商业机密,更重要的是他们认为酷狗在一开始签订合同的时候并没有这一规定,而现在临时增加这一项,不仅是为了压价,更是涉嫌“霸王条款”。
对于这一质疑,酷狗对娱乐资本论(ID:yulezibenlun)回应称:“并非临时追加,合同原件里有就写清,交付歌曲时、版权登记时需要提供必要的相关材料。”同时还表示,在2018年底事件爆发后,酷狗就紧急组织歌曲审核,但因为部分商家拒绝填写这份表格,也让目前的审核工作陷入了僵局。
“好比一首歌配乐用了5个大提琴、3个中提琴、2个贝斯、1个钢琴,另一首歌从头到尾只用了1个吉他,两首歌在制作费用结算上如果一样,对于制作精良的商家显然来说是不公平的。”
然而,歌曲的价值究竟该用什么标准来衡量?
虽然酷狗给出的这份定价单非常符合商业采购逻辑,但是,部分音乐商家却不这么认为。他们认为在创作一首歌的时候还存在许多抽象的隐形劳动,比如灵感,故事,情感,甚至一段旋律的灵光乍现,也许就能决定了一首歌最终的呈现效果,以及后续能不能得到良好传播。在他们看来,一首歌曲的价格,并不能单纯以作词作曲人的名气来判断。
另一位不愿透露真名的商家向娱乐资本论表示,一开始酷狗订下的3-5万一首歌的价格,是一个比较正常的市场价格,也是最初这个计划吸引他们来的原因,并不是利润高,而是看中了量大。
“他们把音乐版权一次性买断的,此后这首歌的任何盈利都与我们无关”,在他看来,“星愿计划”的经费来源于粉丝众筹,这个商业模式对于酷狗来说是稳赚不赔的,且最初合同里并没有对音乐质量的附加条款,如今酷狗要求重新定价,在他看来,是对当时契约精神的自我推翻。
但在酷狗对娱乐资本论(ID:yulezibenlun)的回应中,声称他们经过排查,目前审核进程中有质量问题的商家中,作品的以次充好率在10%-50%不等。经过内部核查发现,操纵网络话题的几个音乐制作商,大都存在歌曲质量不达标、返点牟利等行为。而现在,酷狗方回应说不达标歌曲的demo,它们正在邀请专业人士一起进行审核。
计划暂停了,专辑仍在售卖?
虽然“星愿计划”中止了,但是娱乐资本论(ID:yulezibenlun)注意到一个关键,在酷狗音乐app上,一些商家为主播所制作的数字专辑依然还在售卖。
事实上,酷狗平台通过号召粉丝众筹的方式,已经获得了大量歌曲版权,并且通过专辑售卖已经开始不断获利。
一位名叫小梦的音乐人对娱乐资本论说,自己目前为酷狗制作的7首歌,包括已经上架的5首和待审核的2首,均没有收到酷狗的一分钱打款。而在原合同约定的流程中,在通过审核并递交发票的15个工作日内,酷狗就应该支付70%的制作首款费用。
小梦不满的是,自己为主播龚静娴创作的单曲《琵琶酿》,已经在酷狗平台通过付费下载售出了11万张,根据标价2块钱一张,仅这张专辑酷狗就收入版权费22万元,而她创作的其他单曲如《自圆其说》《调味巧克力》等也均在酷狗音乐上陆续在出售。
在小梦给娱乐资本论(ID:yulezibenlun)提供的她与酷狗直播客服的对话中,显示小梦已经寄出了发票一个月,但是仍然没有收到任何结算,同时她更是质问酷狗客服“没有支付版权费,那是不是可以算你侵权呢?”
截止娱乐资本论(ID:yulezibenlun)发稿前的三个小时,这些在审核和付款上有争议的单曲,正在被酷狗陆续下架。
为何没能建立一个公允的音乐版权采购标准?
在酷狗直播CEO的公开信中,谢欢曾表示:“活动的初衷,是为了在音乐制作方和音乐主播之间搭建起供需平台,以良性的市场竞争激发原创音乐活力。”
而在李中胜为代表的商家看来,酷狗音乐拥有固定客流量,是音乐人提高自己知名度的一个非常好的机会。所以,“宁愿垫钱也要参与”。
可以说,“星愿计划”的初衷良好,但执行下来,却事与愿违。
在娱乐资本论(ID:yulezibenlun)对一位知名音乐人李怡(化名)的采访中,他表示音乐人批量创作在当下综艺节目中是很常见的,比如一些音乐综艺中,节目组会邀请几位音乐人成立创作小组,由每人负责10-20首歌曲,在节目期间,源源不断的为选手和或者艺人供应歌曲,节目播出后再售卖给平台赚取版权费用,已然是非常成熟的商业模式。
但同时李怡也表示,一个综艺节目中100首歌是一个正常的数字,但是像“星愿计划”这样,一年的时间就能催生出成千上万首歌他也觉得有些夸张。
对于目前许多音乐制作公司和音乐人来说,主要盈利的方式是给经纪公司或者唱片公司的旗下艺人写歌。比如记者采访到了一位音乐制作人小P,她表示酷狗旗下的齐鼓文化在前几年还以每首不到一万的价格来找她为旗下艺人写过歌,而当时对于单曲的质量要求是非常之高的。
传统的音乐采购模式,唱片公司会将这首歌的词曲编曲版权从音乐人手里买断,再卖给音乐平台方赚取版权费,比如全球最大的唱片公司环球唱片,每年仅版权费用就可以赚的盆满钵满。
与此同时,传统经济公司或者唱片公司里,下有经纪人、企划部上有音乐总监、老板来对作品质量进行把关,但是在“星愿计划”这种批量采购歌曲的模式下,酷狗却没能建立起一个合理的音乐质量审核机制。
部分商家告诉娱乐资本论,平台给他们的一些的意见,常常会在一些错别字、立体声、清新之类的细节上让他们修改。李中胜就表示,他自己曾经在一首歌中有一段自己的即兴发挥的和声,他觉得非常的出彩,但也被后台审核打回来了,原因是“制作者不要加入太多的个人色彩”,同时他还表示,歌曲质量应该由平台,商家,主播三方共同进行判定。
虽然目前“圆梦计划”遭遇停滞,但是在追问中,酷狗相关人士也承认“圆梦计划”设计之初,在规则制定上存在漏洞。而之后他们会查漏补缺、完善制度后,然后再将上线“圆梦计划”2.0版本。
而目前众多商家的诉求,是期望商城审核机制能尽快恢复,尾款能早点落实到位,特别是像李中胜这类合规的商家,对于他们来说,漫长的等待无疑是在消耗信任。
在主播陌雪眼中,酷狗一直是一家音乐平台,跟大多数移动秀场、直播平台还是有些不一样。但这次事件让她颇为受挫,目前已从酷狗平台离开。
事实上,将直播与音乐版权的业务相互打通,相互促进,也正是酷狗的价值所在,甚至是未来的增长点之一,但“星愿计划”告诉我们,这件事,或许并不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