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0人的群,24小时不停有新消息弹出。
有什么好聊的呢?
无非,对于他们来说,这是一个彼此依靠的精神家园。
这个群体来自山川湖海,每一个人都有自己想要回去的家乡,但现在,他们只有一个统一的名字,叫作:滞留武汉的外地人员。
01
28号凌晨,群里的阿元说了一句话:“32年,今天过了一个永世难忘的生日。”
本来还在讨论如果再出不去,就要失业、卖房的群友,都开始齐刷刷的给阿元发“生日快乐”。
阿元是广东人,1月18日,一家五口来武汉探亲,本来原计划1月25号大年初一离开,但随着疫情的发展,阿元被迫滞留武汉,到目前已经40多天。
而还经营着一家小广告公司的阿元,因为无法复工,每月公司的租金开支,加上自己的车贷房贷,整个家庭开销有十几万。
(阿元的部分信用卡账单)
如今家里的劳动力全部滞留,只出不进的现状,阿元一家的经济又能撑多久?
“如果再熬一个月,我就要卖房了。”阿元发出这句话,附带了两个哭泣的表情。
群里有人发红包给阿元,安慰着她一切都会好的,阿元也随手在群里回馈一个红包,并说:“我的生日愿望就是大家早日回家。”
一群有家不得归的未眠人,在回家的期待中,又点燃了群里的聊天氛围,而此时,已经快凌晨2点。
其实在此之前,阿元发了信息给还拖欠着她费用的客户,告之对方自己吃住都困难,希望转几千块饭钱,但却只得到“今日未得”冷冰冰的四个字的回复。
所以,怎么睡得着?又怎么愿意睡?
起码,在这群里,同是被困失去生计的人,却愿意发红包祝她生日快乐;而本该还给她钱的人,在她有难之际,却是一幅冷漠的面孔。
02
和阿元大概有同样心情的张益,也睡不着,在群里和大家聊天,寻找精神慰藉。
张益来自湖南益阳,1月23号一家三口回武汉探亲,本来打算1月26号就回家,但没想到,刚到武汉,封城令就下来。
至今,张益一家已经滞留武汉一个多月。
张益的妻子是湖北人,虽然滞留武汉了,在外人看来,回娘家走岳母,好歹有吃有住,不至于流落街头。
当然,张益也表示,没有像部分滞留人员沦落到流浪的地步,确实是他最幸运的事。
只是,流浪是看的见的创伤,而张益的精神里,却有看不见的崩溃。
寄人篱下的难受,贷款的压力,无法复工而停薪的愁苦,不符合救济政策领不到补助金,这些,张益都能默默扛下来,哪怕,其实他已经扛不住了。
没办法啊,咬着牙也得硬挺着,因为,张益说:“我是家里的顶梁柱。”
但给张益精神上最沉重的一记闷棍,是来自朋友圈里的一条消息,他老家的社区发布了公告,发现湖北籍或者有湖北往来史的人员来,举报者奖励500元。
他一心怀着回家的期望,他愿意接受隔离,他保证不会危害到任何人,然而,此时的他知道,自己一家一踏进日思夜想的家乡,就会成为被举报的对象。
其实也无妨,举报也只是为安全着想的措施,只要能回去,不用等别人举报,他自己也会主动报告。只是,他在想,在那个封闭的农村里,就算能证明自己是健康的,人们内心的“疫情”就会烟消云散吗?
“如果回家了被当做异类,那我真的还有家可回吗?”
张益的疑问,谁能解答?
03
同样是寄人篱下,和张益比起来,樱桃一秒钟都无法待下去了。
樱桃和张益不在同一个群里,樱桃所在的是另外一个快200人的2号群。
这个群里,也同样都是未眠人。
樱桃是河南人,在杭州生活了十几年,1月20号来武汉,是来接住在前夫家的儿子,带他回杭州过年。
来武汉前几天,樱桃和儿子一起住在酒店里,但在2月12号汉南区开始封小区,并将疑似人群安排到她所在的酒店隔离后,她被迫搬到了前夫家里。
此时,樱桃的前夫,早已有了新的家庭。
住在有前夫一家三口、前公公婆婆的屋檐下,樱桃要多尴尬有多尴尬。而樱桃也知道,自己是一条随时会引发家庭矛盾的导火线,哪怕她为了少生矛盾,提前交了五千块生活费。
其实自从搬进来,樱桃就感受到了前夫的妻子扫在自己身上带有戒备、敌意的目光。
为了避免打照面的尴尬,樱桃经常一天只吃一顿饭,有时候自己一整天都在房间里,吃饭的时候是儿子把饭端进房间里给她。
但矛盾还是爆发了。
2月25号,因为孩子教育问题,樱桃和前夫一家人发生了矛盾,最后闹到大打出手的地步。
“他们一家人扑上来打我一个人,我只好报警了。”打出报警电话,樱桃心里充满了绝望,但又带有着希望。
绝望是,本该和儿子在杭州团聚的新年,却被迫成了别人眼睛里的砂子;希望是,警察来了,或许就能带自己离开这个尴尬的“别人家”。
但樱桃的希望很快就熄灭了,因为是家事,樱桃也没有受到严重伤害,警察不能带她走出封闭管理的小区。
内心饱受煎熬,樱桃几近抑郁,和刚到武汉相比,一个多月的时间,樱桃已经瘦了一圈,头发也大把大把的掉。
但经济打击也随之而来。
樱桃在杭州开了一家美容院,才开业一年多,还没有回本,但现在被困着出不去,无法开业,美容师都纷纷辞职了。
“这一个多月没有一分钱的进帐,马上店里租金到期,这样总是回不去,没有钱再续约,可能只能面临倒闭的命运了。如果店没了,我以后该怎样生活下去?”
04
如果说樱桃的尴尬处境是来自于家庭间的矛盾,那么刘希的尴尬处境,则是因为,她是一个“本土外地人”。
虽然出生于武汉,但刘希是加拿大永久居民,长期生活、工作在温哥华。
1月12号刘希一家四口回国探亲,由此被滞留。
吃住都在自己父母家,又能出国,在滞留群体里,刘希看似是最不该发愁的那一类人。
“我感觉自己是被遗忘的那一类人,再这样下去,没有回去的方案,我真的要崩溃了。”
刘希这样说,是因为,在武汉看似衣食无忧的滞留日子里,背后,承担的是加拿大一个月接近3万人民币的贷款与支出。
“并不是在国外就是富豪,都是普通家庭,只出不进真的很可怕。”刘希的言语里,满是焦虑。
因为在加拿大,贷款还不上,房子就会被拿去拍卖。中国政府为居民考虑到了很多问题,包括贷款延期等,但是国外并没有相关政策。
不仅如此,没法及时回温哥华的刘希,工作上已经损失了好几笔单子,加起来有约3万加币,折合人民币15万左右。
而像刘希这样以房产买卖和贷款办理为业,没有底薪,按每单拿提成的self employee(自雇人员)职业属性,错失了年前就谈好的客户,又在加拿大的旺季被滞留,她还不知道自己还要面临多大的经济损失。
而这些,都是她家庭主要的收入来源。
除此之外,让刘希崩溃的是自己“尴尬”的身份带来的一系列麻烦。
因为还没有换加拿大护照,不算是加拿大公民,无法跟撤侨专机回加拿大;而在国内,还是武汉户籍的她,就算外地人返程政策出来,又会因为没有接收地而被移除在外。
工作岌岌可危,贷款又压在头上,家里的学龄前宝宝也已经缺了春季课,而她的枫叶卡也即将到期......
工作可以再找,贷款借钱都要换上,宝宝缺课慢慢再补,枫叶卡过期还没入境就重新申请一次性入境签证,这些都能解决。
只是,如果没有符合刘希回加拿大的方案了,她要怎么去解决这些事?
05
像这样的事例,还有太多。
林静刚新婚的妹妹定居武汉,装修好了新房,林静一家三口从定居的杭州自驾到武汉,在老家陕西的父母也被妹妹接到了新房,一家人原本打算过个热闹的团圆年,但热闹过后,却是封城带来的焦虑。
本是人事主管的林静目前为照顾家庭已经待业,而作为家庭经济支柱的老公,现在无法返工,在去年经济效益就不好的单位,不确定会不会面临裁员的风险,而家庭房贷车贷的开支加起来每个月两三万。并且,之前,林静的父亲因脑出血手术花了十几万,母亲年前也做了手术花了好几万,她和妹妹两家,身上都没有了积蓄。
去襄阳女朋友家见家长的江路,因为女朋友弟弟在武汉买了房子,1月21号自驾来武汉,从而滞留。时间久了,寄人篱下的苦,自是不必说。但让江路感到绝望的,还是来自经济负担。
32岁的江路创业刚起步,没有具体说滞留会给他造成多少经济损失,但他说了一句:“也许我这点事在别人眼里不算什么,但我觉得很心痛,我搭上了我全部身家创业,现在看来,将要一无所有了。”
字里行间,都是心酸与苦楚。
06
凌晨1点多,不管是500人的大群,还是快200人的小群,依然热闹的聊着。
有群友提议,虽然大家都是来自不同的地方,但现在大家都在武汉,不如共享位置看看彼此都在什么地方吧。
随即,不少群友进入了微信的位置共享。
一群“悬浮”在武汉的人群,正在以这样的方式,寻找着来自同伴的点点温暖。
而用当下最“时髦”的说法,这大概算是“云”聚会?
只是,此刻的他们,有多少人,自己经营的小企业已经面临倒闭的风险;有多少人,面临裁员降薪的命运;又有多少人,已经负担不起生活的成本。
而彻夜未眠,看似热闹的群里,背后,是多少个已经风雨飘摇的家庭?
是的,疫情之下的生离死别是最大的痛苦,但这种被默默瓦解到崩溃,连绝望都不敢大声的“悬浮”境遇,又何尝不是痛苦?
只是一种太惨烈,能被更多人看见,而另一种,如温水煮青蛙,集体无意识而已。
网络上有很多声音,说他们是英雄,为他们加油,可是一回到现实里,就变成了“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的状态。更有甚者,就会如同阿元的客户一般,连本该还的欠款,都没有兑现。
而“螳螂财经”团队,此刻写下这些文字,可是起码,还有字可写,有事可做,手边,还有一杯温热的咖啡。等到下班时候,还可以看到城市里的逐渐恢复的车水马龙。
这些热闹,在湖北之外的省份,都在逐渐恢复,而他们,也本可以看到。
“以前我曾经说,时代的一粒灰,落在个人头上,就是一座山。说这话时,体会还不深。这一次,才真正让我铭心刻骨。”武汉作家方方微博文章里如是说。
那些“悬浮”在武汉的外地人,与在武汉本地人一样,在2020开春的这个时节,为很多人都多扛了一份力量。如今,他们真的很想回家,很想看看属于自己城市的车水马龙。
请问,要到什么时候?
应采访者要求 文中人物均使用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