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私营企业该如何对抗另一个国家的强权?这并不是一个人类商业史上频繁出现的命题,但这却是TikTok和它的母公司字节跳动当下必须直面的命题。
已经毋庸讳言,这场由白宫直接操纵、Facebook幕后游说的“TikTok美国业务收购案”,是美国政界和部分商界精英对中国科技公司和对中国科技创新资产的一场强取豪夺——白宫的政客甚至不想掩饰这一点。
2020年8月3日,美国总统特朗普再度就微软与TikTok的收购谈判一事发表令人大跌眼镜的谈话:他表示对微软收购的方案“放行”,但直接要求“应该有可观的一笔钱”直接进入联邦政府的国库。他甚至还对微软没有把TikTok全球的业务都买下来感到不满。
一个国家的总统希望封杀一款短视频社交软件,触发了一场本来不该发生的“强买”交易,进而交易的进程被总统不受约束的个人意志操纵,甚至联邦政府跳出来寻求获利——这在任何意义上与所谓的“自由市场经济”已经彻底不沾边了。一国剿一企,一企敌一国,这是不对等的战争,这是不对等的抵抗。
TikTok该怎么进行不对等的抵抗?
抵抗不是一场战役,不是一次搏杀,而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一个互相消耗资源、耐力和心智的长期博弈的过程。被迫接受一场收购的要约,并不意味着不抵抗;而直接起诉美国联邦政府和外资投资委员会,也不意味着真正的抵抗。
作为一家中国的全球化科技企业,字节跳动和TikTok抵抗美国的政治强权,是为了生存和发展,而不是玉石俱焚;是为了延展中国科技创新的全球化触角,而不是退缩和封闭。那些希望TikTok在美国宁为玉碎,或是主张字节跳动全面放弃全球市场,专注中国本地的“抵抗”策略,都有违商业常识和商业伦理,更与以科技创新提升“走出去”竞争力——这一时代赋予中国的战略使命背道而驰。
从生存和发展的角度上看待字节跳动和TikTok的抵抗,就会明白一些东西可能是眼前不得不失去的,而有些东西,是无论如何不能失去的。用暂时失去一些东西,保住不能失去的东西,换取未来重新拿回失去的东西的可能,这是抵抗和斗争的策略。
而美国外国投资委员会(CFIUS)和作为一部“黑箱恶法”而存在的美国《外国投资风险评估现代化法》,会让字节跳动和TikTok在眼下和当前势必失去一些东西。
正如字节跳动创始人兼CEO张一鸣在8月3日的公开信中所说:无论从用户、团队和公司的角度考虑,我们必须面对CFIUS(美国外资投资委员会)的决定和美国总统的行政命令。
CFIUS是一个美国财政部等多部门协调组成的高级别监管机构,有着对一切涉及外资收并购和投资美国公司的最终否决权。最初,它的审查工作只是建立在交易当事人自愿申报的基础上。1988年,里根政府赋予其主动调查权利和汇报的义务,让它变成一个有权审查外国投资的机构。
它的权力最初来自于《国防生产法》。后来随着该法案的修正案,以及更多法律的通过,其权力不断扩大,已经从最初的自愿申报审查的机构变成可以主动审查任何外国投资交易,且总统也被赋予权力否决正在进行的、撤销已经完成的收并购交易。
而2018年通过的《外国投资风险评估现代化法》法案将 CFIUS 调查的对象范围扩大到了涉及“国家安全”方面的外国投资行为。在此基础上,美国还启动一项试点计划,对外资收并购和接管行为进行更严格的审查。
该试点计划的法律文书写道:“技术优势是美国军事战略和国家安全创新的基础……虽然绝大多数外国在美直接投资为我们提供了经济增长、生产力、竞争力,创造了就业机会——一些外国直接投资会威胁国家安全方面重要的技术优势。一些外国势力通过各种手段寻求收购和美国国家安全相关的敏感技术,显著提高了相关技术领域的威胁。”
但是,具体在“国家安全”上,为了服务 CFIUS 调查的需要,维护美国的技术霸权,美国一直没有对外国投资方面的“国家安全”为何物做出过足够清晰、统一的界定,而是采用灵活宽泛的参考标准,比如参与调查的政府各部门官员有权使用其所代表部门的定义方式;除此之外,在调查完成后,CFIUS 也仅提供审查结论,既不主动提供做出结论的依据,也从不回应投资者要求提供依据的请求。
这为CFIUS可以用“口袋罪”的方式驱逐、追杀和劫掠任何外国企业在美国的直接投资提供了法律程序上的便利。CFIUS 调查在审查程序和标准上的关键概念模糊、审查程序不透明、标准不确定、拥有过高的自由裁量权,它的本质就是美国经济民族主义和保护主义在外国投资领域的化身。
因此,当它被用来调查TikTok时,更像一场事先张扬的“黑箱审判”。
即便字节跳动毫无疑问是一家私营企业;即便TikTok 一直以来将其海外用户的数据存储在美国和新加坡,美国用户数据本地存储;即便它的中国与美国技术团队采用各种各样的技术方案,确保用户数据的安全、平台的中立性,以及整个公司的透明度;即便 TikTok 的透明度报告以及全球多家权威媒体和第三方数据安全机构的调查结果都表明,它并不存在向中国服务器发送数据、违规提取过量用户敏感信息等任何可疑数据行为——它依然被扣上了危害美国“国家安全”的大帽。
这甚至不是CFIUS第一次这么做。2016年到2017年,中国公司昆仑万维前后两笔各9300万美元和1.52亿美元的价格,对美国性少数群体社交平台 Grindr 实现全资收购。Grindr 发言人接受福布斯评论员文章采访时表示,竞购者挑选的流程和整个交易过程完全符合所有适用的美国相关法律条款和监管政策。CFIUS也批准了该笔交易。收购已经完成。
但是到了2019年,CFIUS 以“罕见而高调”的方式推翻了当时的决定,通知昆仑万维出售 Grindr,理由是“构成国家安全风险”。试问,一个面向性少数群体,且用户量并不算非常大的社交平台,何以构成国家安全风险?为何在三年前批准的交易,三年后又以夸张和毫无关联的理由进行推翻?但不会有人回答。
据CFIUS年报统计,2007—2014年CFIUS对中国企业并购审查由3件激增至24件,年均增长率87.5%。2013—2015年共审查39个经济体的387起交易,被审查中国企业投资数量为74起,分别占到当年审查总量的21.7%、16.3%和20.3%,年均19.4%,审查比重连续三年位居第一。
从CFIUS2019年年报数据来看,美国在去年进行的CFIUS审查数量远多于先前,而中国在过去3年所遭受的审查数量(140)是第二位加拿大审查数量(74)的近两倍。在整个 CFIUS 审查历史上,一共有6起总统亲自否决的案件,其中5起与中资有关,理由全部涉及“国家安全”。
可见,CFIUS 的存在早已不是为了对外国投资进行基于法律的合理审查,它完全沦为美国以“国家安全”为由打击中国公司在海外拓展市场的幌子。而程序不透明、裁量过度自由和关键定义模糊的相关法律,更是令当代国际法蒙羞的“恶法”。
但“恶法”也是法,而是越是“恶法”越难以抗辩,因为它不具备公平裁度的基础——美国也从未考虑过对中国企业的公平裁度。
恶法当前,总统的行政令在后,短期时间内——至少是在美国总统大选和2021年1月新一届总统就职之前,除了关闭和被迫出售,TikTok在美国是没有第三条出路的。面对毁掉和被迫卖掉的选择,正常的公司会选择被迫卖掉,理性的政府机构也会理解TikTok这个艰难的决定,并呼吁美国政客不要打开行政粗暴干预市场的“潘多拉魔盒”。
要知道,字节跳动不得不出售TikTok美国业务,与中学《中国近现代史》课本上的“丧权辱国”和“割地赔款”不是一回事,也与《六国论》里批评的“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的六国绥靖不同。列强入侵是为了瓜分中华,秦王征伐是为了扫平六国,都是扩张主义的行动。而美国试图封禁或获得TikTok在美国的用户资产,是因为恐惧和警惕中国的科技创新发展和影响力,是孤立主义的表征。TikTok与美国权力机器的博弈甚至局部的“牺牲”,是建立在中国的创新自信和斗争策略基础上的。璞鼎查和义律不了解CFIUS,苏洵也不是特朗普的幕僚。将TikTok、字节跳动和中国科技创新的积累比喻成积弱的旧中国和困境中的战国六国,实是一种自我矮化,“中学课本照我去战斗”的思路,救不了TikTok,也不利于中国科技创新在全球市场的发展。
如果“被迫出售”是真的一个理性且最优的抉择,那TikTok还有什么可抵抗的资本么?
这个问题,从字节跳动创始人兼CEO张一鸣在8月4日发布的第二封公开信当中是可以找到答案的:
“多数人把这次事件问题的焦点搞错了,问题焦点根本不是CFIUS以musical.ly并购危害国家安全为由强制TikTok美国业务出售给美国公司(这虽然不合理,但仍然是在法律的程序里,作为企业我们必须遵守法律别无选择),但这不是对方的目的,甚至是对方不希望看到,其真正目的是希望全面封禁以及更多……”。
这才是问题的实质。
抵抗的目的不是玉石俱焚,而是不让发动战争的一方实现它本来的目的。美国一些政客真正希望的,是TikTok彻底离开美国,甚至在这个世界上都不要存在,它们要的是TikTok作为一款短视频社交软件的绝迹。不仅其他的政客这么想,甚至美国现任总统特朗普也这么想——TikTok用户集体搞砸了他的竞选造势大会,作为人类历史上可能是脸皮最吹弹可破的政治人物,他是最不希望TikTok继续存在的人。
美国政客不希望TikTok活着,TikTok就一定要活下来,在世界上其它的地方更好地活下来;美国政客希望TikTok在美国被直接封禁,TikTok就一定不能被封禁——哪怕先把它卖给一个美国本土的公司;美国政客希望有更多的美国公司可以参与对TikTok美国业务的收购,TikTok就应该尽可能地维持微软在收购谈判中的主导地位。这才是真正的抵抗,这才体现了抵抗的艺术,这才能实现抵抗的目的。
根据财新网的报道,有接近交易的人士向其独家透露:特朗普首先希望封禁TikTok,其次,即便出售也更倾向于Facebook接手TikTok整体业务。
这才是抵抗和斗争的焦点。TikTok不能被封禁,更不能被Facebook拿走。微软是一家在中国有着30年良好运营记录的跨国企业,而Facebook已经公开地站到了中国的对立面上,且是TikTok在全球短视频领域的竞争对手和手下败将。只要TikTok在全世界范围内活着,Facebook就不可能取得短视频社交领域的整体胜利;只要TikTok在美国还存在且不在Facebook的手里,它就永远是一颗能牵制着Facebook未来举动的毒丸,哪怕它目前交给了一家美国企业。只要TikTok的母公司字节跳动继续保持在算法、技术和技术治理上的领先能力,它就可以产生更多像TikTok一样的新产品,美国的封禁和打压就会变得疲于奔命、自顾不暇,虎视眈眈的Facebook就会无计可施。
不改变已经确定的事,把未来一切的不确定性变成属于自己的确定性——这才是真正的抵抗。
而特朗普最终将如何看待微软发起的这场收购、这场收购还有哪些新的美国资本玩家和企业会参与进来、潜在收购的业务范围和技术资产如何处理、Facebook在收购的谈判事件窗口期会不会背后向白宫和国会“捅刀子”、TikTok在英国建立全球总部的进展、特朗普在总统大选中会不会落选进而让交易和TikTok美国业务的最终归属产生变数……这一切都仍然处于巨大的不确定性中。
如果这些不确定性在大概率上变成了属于字节跳动和TikTok的确定性,那么毫无疑问,这就是一场取得了积极成果的抵抗,这就是一次值得铭记的斗争。
一切都需要时间、耐心和智慧。